许多人对于考古都不熟悉,甚至很多人不明白,把地底下的骨头挖出来,这算是一门学问吗?这是一门知识吗?在西方,考古学一直到19世纪中叶才正式地成立,它算是一门晚熟的学问。不过关键重点也就在于西方的考古学是在19世纪中期成熟的,任何学问、知识和19世纪的欧洲扯上关系,就必然沾染上那个时代两个看似冲突、实则是并容而且互补的特性。
第一,19世纪是一个科学和科学主义的世纪。
第二,换另外一个角度来看,19世纪的欧洲又是浪漫主义的世纪。
考古学在西方19世纪所经历的成熟过程也无可避免受到这两项特性的影响。
改写考古学历史的施里曼
让我们特别举一个例子来看一下,19世纪考古学的崛起是如何既科学又浪漫的。我们要讲的是一位关键的人物,这个人叫做海因里希·施里曼。他拥有非常惊人的语言天分,大概会讲十八种语言,意思是说没有把握,他说不定还可以讲得更多呢。而且这十八种语言他不是粗通、略通,拿来跟人家讲闲话,然后讲几句日常会话。他充分利用这十八种语言,在不同的地方旅行,走到哪里,他就用那个地方的语言来写日记,所以他的日记非常丰富,但是他的日记非常难读,非常难整理,因为用到太多种不同的语言了。
施里曼真的走了不少地方,他是一个很成功的商人,发迹甚早,在俄罗斯和美国都累积了庞大的财富,所以很早就退休了。早到什么样的程度呢?早到让我们今天(听了)真的会跺脚,怎么有人可以这么好?三十六岁,他就退休了。不过换另外一个角度问,那么早退休了干嘛?那施里曼就把他所有的时间、精神跟财富都耗在小亚细亚的考古挖掘上,他对这件事情之投入、之专注,夸张到什么程度呢?甚至他离了婚,他在希腊雅典的报纸上刊登征婚启事,征婚启事是怎么写的呢?他特别要求对古希腊历史有强烈兴趣的女子,考虑当他的新娘。
施里曼小时候家境并不好,念的是职业学校,没上过大学,这使得他的语言能力跟语言的成就、考古的成就更加的惊人。十四岁的时候,他在一个特别的场合听见一个大学生用古希腊语念《荷马史诗》当中的《伊利亚特》,他就深受吸引。以古希腊语诵念《荷马史诗》,诗行是押韵的,不过押韵的方式是步韵,是用重音来押韵跟我们一般用韵母来押韵不太一样,但是这种押韵必然产生非常强烈的音乐性。而且《荷马史诗》应该本来是用传唱的方法传流下来的。
施里曼十四岁,他回忆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美的声音,然后这个声音所启发他的是让他立志要学古希腊文,就是凭借着刚刚提到了他这种过人的语言天分,施里曼很快就学会了,而且接着可以自己用古希腊文来念《荷马史诗》,不需要等别人念、听别人念了。后来在反复诵读《荷马史诗》的时候,他就产生了一个当时几乎没有人同意的强烈的信念。他认为史诗《伊利亚特》当中这些内容不会是荷马或者是历代吟游诗人凭空创造出来的。要知道,到19世纪,《荷马史诗》在欧洲已经存在了将近三千年,而且它是一代又一代的欧洲青年他们所受的人文教养当中不可或缺的一块。
《荷马史诗》当中的许多人物故事,这是欧洲人他们的共同记忆,也是欧洲文献背后的共同的典故。长期以来,大家都认定《荷马史诗》是希腊神话的一部分,或者是说和希腊神话有着同样的来源,那当然不会是历史,不会有历史的依据。《荷马史诗》当中有那么多完全不符合现实的内容。例如说当中最重要的英雄是刀枪不入的阿喀琉斯。阿喀琉斯只有在他的脚踝上有致命的弱点,哪来的呢?那是因为他刚出生的时候,他的妈妈握住他的脚踝,将他全身浸入到那种神液当中,但是妈妈手握的地方没有泡到神液,所以阿喀琉斯他是一个半人半神。
另外,还有很多纯粹的神穿插在史诗故事当中,这些神他们住在奥林匹斯山上,他们掌握人类的命运,还会随时用神力来戏弄、干预人事。另外,整个史诗起源最重要的事件,有那么一个迷倒所有男人的大美女海伦,然后她偏偏嫁了一个懦弱的丈夫,可是她的丈夫的哥哥阿伽门农又极度的强悍。来,听听看这个故事,你想想这些像是人间现实当中会发生的事吗?然而就有像施里曼这种19世纪的人,他读了《荷马史诗》之后,直觉认定那一场围城——十年特洛伊围城的战争应该是事实。如果没有发生过那样十年的战争,荷马不可能凭空虚构,讲得出这么精彩而且复杂的故事,和当时一般人的常识相抵触,施里曼他就坚持特洛伊围城真的发生过,而且他还要下定决心去证明他相信的才是对的,众人其他人抱持的常识是错的。
怎么证明呢?靠考古挖掘。施里曼他接触到了考古学,考古学就是它的依赖。第一,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场战役,战争打了那么久,那么特洛伊城首先不会是一座小城;第二,特洛伊城不可能凭空就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用对的考古方式应该就可以把特洛伊城给挖出来,证明给不相信的人看。在施里曼的坚持和毅力底下,如此疯狂的想法竟然实现了。于是写下了19世纪考古学最浪漫也最惊人的一页。
施里曼他改写了考古学史,同时也吸引了大批带有浪漫幻想的优秀人才,陆续投身加入在考古学的行列里。所以为什么到了19世纪的后半叶进入到20世纪,在西方考古学快速地发展,这些快速发展的考古学的观念和方法,就进而传入到了中国。进入到中国之后,考古学找到了另外一块沃土,这里面有太多埋藏在地底下的秘密,因此考古学和中国历史的环境在20世纪结合在一起,相得益彰,另外创造了世界考古学辉煌的一页,同时也为我们开启了对于中国古史非常不同的一条认识的道路。
考古学是如何产生的?
考古学是19世纪在欧洲快速长足发展的一门学科。19世纪的时候,欧洲人怀抱着巨大的知识野心,他们要用科学方法找到宇宙间所有的规律,这份野心来自于累积多年对于物质世界的研究,天上星辰的移动基本上没有任何一步脱离牛顿力学的定律,星辰如此,其他物质何尝不是如此?19世纪化学大幅地进步,物质为什么是硬的或者为什么是软的?什么时候这项物质可以被烧掉?什么状态又可以被存留下来?都依循着人可以发现、归纳、整理的化学律则。在我们能够见到、能够观察的这个世界,如果所有物质、所有物体都有一套规律、规范,那就没有道理相信唯独人类的行为是例外的。
在19世纪,欧洲人做了这场既科学又浪漫的大梦,要寻找、发现、订定“人到底是怎么来的?人又要往哪里去?”的规则和规律,然后从中间希望能够取得预见未来的能力。要预见未来,就得要先整理现实,还有过去的材料,从对这些材料的研究当中去找出规则来。考古学在19世纪是人类学当中的一支,而人类学是一门学习、研究、记录叫做“原始文化”的学问。对于非文明或文明开化以前的人群生活来进行观察跟记录,这是人类学的学科使命。为了要达成这项使命,一边运用考古来当作工具,把过去人类曾经有过的遗迹挖掘出来,另外则用民族志的方式去研究,例如说撒哈拉沙漠的贝都因游牧民族,或者是大洋洲的超布连岛的文化。
人类学为什么热衷研究原始民族?这是来自于根深蒂固的一种规律的信念。相信人类的演进有一定的规律,只要是人就应该按照一样的规则变化,从粗糙的、野蛮的、简单的一步一步慢慢进步、演变,变成文明的、复杂的、有礼貌的,可以和平相处的。这些变化的过程,有一部分记录在文明历史里,但毕竟不是一有人类就有文明、有历史,于是就留下了关键难题:
人是怎么开始有历史的?在有历史之前,人如何变化?要处理、解决这些难题,就依循两条路径。一条就是研究原始民族,他们当时相信像是斐济岛上的居民,或者是撒哈拉沙漠的贝都因人,或者是大洋洲的超布连岛人,他们都是活化石,人的演进发展只能有一条路,但是不同的人依照他们不同的天分、聪明才智,也依照他们机遇的不同,有的人走得快,有人走的慢。
西方人当然认为自己走得最快,回头看,然后他们就说,喔,中国人落后了三步,日本人落后了五步,或许西伯利亚人落后了二十步,更后面的则是一些甚至不曾发明文字的人,他们还没有走入历史时期,于是就可以借由研究他们的行为跟他们的生活来比拟,并且理解全人类在历史时期之前,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状况?还有另外一条途径,这是研究史前人类的遗迹,埋藏在地底下保留下来的物质以及可以部分还原当时的状况。民族志调查和考古学材料加在一起,于是人类学认为、主张我们就有机会完整建构起“人类的史前文明史”,获得对于人类“史前文明”的一种认知和了解。这是考古学和人类学在19世纪关系密切,而且兴盛成熟的重要背景。
考古学背负了巨大的浪漫梦想,考古让我们证实过去真确发生过的事,考古让我们看到历史无法记载、没有记载的事,也帮助我们修正历史曾经有过的记载。然而伴随着这样的浪漫学科目标和学科精神的却是极其严谨的科学主义底下颇为枯燥无聊的工作。所以培养优秀的考古学家,比培养任何其他学科优秀的学者更加的困难。因为考古学的两面要求基本上是彼此矛盾的,你如果缺乏了浪漫想象的能力,你不可能成为优秀的考古学家。可是反过来看,具备有浪漫热情跟充分想象力的人,又有谁能够耐着性子、顶着大太阳,在可能的考古遗迹上一直不断地挖,一直不断地挖,不知道会不会挖出东西来,更不知道到底会挖出什么样的东西来。考古工作有它非常枯燥无聊的那一面,而且很多时候你会觉得你必须要靠运气、等待运气降临。
考古学的考验
我自己因为对于考古学一直怀抱着浓厚的兴趣,到美国念研究所的时候,我修过一门“进阶考古学”课。进阶考古学有老师讲课,可是另外更重要的是我们称之为叫做section,这是由助教带领的讨论课,同时也是在这个课堂上由助教来为大家介绍考古的技术。我清楚地记得“进阶考古学”讨论课的第一堂,我们的助教一进门他的手里拿着两块石头,他先是用右手的石头猛力去敲左手的石头,左手那块石头看起来有点像页岩一层一层的,被敲了开来,于是这个助教拨开一片薄薄的石头,你知道他做什么事呢?他突然就往自己的手臂上一划,他的手鲜血马上就冒了出来,然后一直到血滴在地上。我们所有这些学生在旁边都看呆了。
后来我们才知道学校里考古系的助教,每一个人都有这种本事,他们用最戏剧化的方式在跟你解释“干嘛要这样做”?
就是跟你讲说什么叫做“石器”,一般的石头跟“石器”有什么样的差别?用这种令人难忘的方式,助教就示范了最重要的一点:石头可以拿来当做器具,简单的石头就可以拿来割、拿来切、拿来砸,可以拿来做很多的事情。但麻烦了,我们如何分辨石头和“石器”,一般的石头什么时候会变成“石器”?从地底下挖出这么多的石头,在真正动手去做考古挖掘的时候,你要如何能够判断这是石头还是代表人类史前文化的“石器”。想到考古,我们很自然想到“挖死人骨头”,把地底下的骨头给挖出来。接下来我们可能自然联想到彩陶、黑陶还有很多精美的出土器物,例如说青铜器。但这仍然是考古学比较浪漫的那一面所留下的印象,这不是普遍的事实。枯燥而且艰难的事实是,在考古田野工作上,你常常是什么值得被挖出来、什么是值得被保留的,都没有那么样地清楚。“死人骨头”或者是彩陶、黑陶,至少我们一眼就能够看得出来那是什么。
考古是需要耐心,也需要运气的。有上万年的人类活动留下很多的物件埋在地底下,古往今来的“死人骨头”,这个理论上应该有上亿吧,但谁知道都埋在哪里呢?那么广大的人类文明分布区域,以今天的条件,我们能够挖得完吗?我们能够挖几个地方、我们要挖哪些地方?你怎么知道在哪一点上埋藏着红山文化的遗物呢?你又怎么知道要去哪里挖良渚文化的遗址呢?和人类文明分布的范围比较,考古能挖的面积很小很小。但和考古发掘能够挖出来物件尺寸相比,不幸的是,考古挖掘进行的面积却又很大。
了解我在说什么,例如说我们选了在这里挖,然后我们用绳子标出一个一平方公尺的范围,叫你去在那里挖、在那里找,那你能够找到的是多大的东西?我要麻烦大家,如果可能的话,你去查一下考古报告,尤其是看一下你能够找到的考古报告上面的图片,它的图样,然后你去看,很关键的,你一定要看比例尺。当然更幸运的有机会的人请你去考古的田野,你听听看,这个老师对真正在挖掘的这些研究生,会给他们什么样的叮咛,跟他们说什么。你很容易,你会发觉一般的考古物件,比如说我们说这个是石器、这是骨器、这是玉器,在考古报告上帮你画得清清楚楚,或者拍照拍得清清楚楚的,你看一下那个比例尺,你就发现常常不过就是五公分、十公分,就这么大。
你再一想这块区域,你负责的区域一平方公尺很小,可是在这一平方公尺当中,你要找到五公分、十公分大的东西,拿着铲子一层层挖下去,你有把握自己能够找得到,能够分辨出那五公分或者是十公分的东西吗?考古学最大的一项考验是你能不能看得出考古物件,越古远的物件就越难分辨。我自己也是因为特殊的际遇,我在大学的时代有机会真正去参与考古工作。跟你讲那个最重要的经验在那里挖、在那里选,拿着一个刷子,把自己挖出来认为有可能是考古物件的刷干净、扫干净之后就有一个最令人紧张的考验。
你把你认为挖出来的东西拿去给助教看。那个时候考古系的助教都是这副德性,你拿给他,他就看一眼,大概有百分之九十的机会,他就把你辛辛苦苦认为挖出来的了不起的东西,他随手,嘣,他就把它丢掉了,理都不理,看都不看。当然这就意味跟你讲说你弄错了,而且错得蛮离谱的,这不是考古挖出来的物件。所以你要知道要真正挖到可以被助教认可点点头说:“这个我们留下来,再来问问看老师觉得怎么样?”哇,那已经是非常非常困难了,只有实际参与你才会明白,要具体地去分辨人为的东西和自然的东西,其实很困难的。
你再去看稍微早期一点的石器时代的这种考古报告里面的图片,里面有很多的图片,现在我们因为是考古报告,所以告诉你说在这里例如说“丁村文化”,在这里出土了多少的石器,你去看那一个一个石器,你告诉我,你有办法一眼就看出这是石器而不是石头吗?如果我把这些东西不是在考古报告里,是实物摆在桌上,然后我跟你讲说,这是我刚刚在路上捡来的石头,你应该都根本不会有任何的怀疑吧。所以你要知道考古有它非常困难的部分。小的东西很难挖,很难辨认,但你不要以为大的东西大尺寸的遗址就会比较好挖,或者比较好辨认。
大家如果有兴趣的话,可以去找一下郑州商城的考古图,图上还原画出来的郑州商城差不多有七百公尺长,那这么大的一座城是怎么挖掘出来的?首先你别弄错了,绝对不是先有一张藏宝图,告诉我们地底下埋了一座三千年的城市,然后我们照着藏宝图往下挖的,没挖之前谁都不知道底下有东西,或者是没有东西。开始进行的时候,一般是依照古文献判断,这里可能是古代的重要居住区,或者是在偶然的工程打地基的时候挖出特别的、奇怪的东西,然后告诉考古学家,这里值得一试。
但也真的就只是一试,没有藏宝图,不可能有事先完整的挖掘计划,要挖哪里、挖多大、挖多远,都不知道。考古人员就只能够按照现场的条件先开“探坑”,试探性地在这里挖一小块,在那里挖一小块。郑州商城考古挖掘的关键在它的第三号探坑,一挖下去,在那个小小的坑里挖到了夯土地基。从探坑挖掘可以明确知道一件事,这个夯土地基的范围大过探坑的面积,好,我们就沿着发现的夯土地基扩大挖掘,把完整的地基都挖出来?想得美!
一来,探坑旁边有现在的房子,你能拆了人家的房子让你挖吗?
二来,你有多少人力跟经费可以一路挖,地基有多大就挖多大吗?
讲到这里,大家应该就很明白了,考古真不是件容易的事。倒过来,我们竟然在这几十年考古挖掘的累积的过程当中,挖出了这么多的东西,给予我们关于中国古代这么丰富的信息,你说,我们怎么可以不好好地来认识、来理解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