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曲,地处晋西北的*河角上,西望陕西,北接内蒙,素有“民歌之乡”和“民歌海洋”之称。在这里,民歌早已是劳动人民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伴侣,当地人称之为“山曲”。
这里的人爱唱民歌,早在唐末时就很流行,在明末时走向繁荣。明代旧志就有“户有弦歌新制谱,儿童父老尽歌呕”的记载。在这里,民歌既是劳动人民寄托情思抒发感情表达自己喜怒哀乐的主要手段,也是这里劳动人民精神生活的重要形式。用他们自己的话说就是“生产劳动离不开歌,谈情说爱离不开歌,心里有了烦心事更乐于用歌声来表达”。正如那首歌唱的:
我心里难活我就唱,我学会唱歌解心宽[①]。我心里有甚我唱甚,我想起甚来就唱甚。
河曲的山曲蕴藏丰富。据记载,“有采集者曾在河曲某村调查,全村一千多人,除了幼龄儿童不会唱曲以外,其余的人均可称为民间歌手。只不过有唱的较多、唱的较少、唱得较好、唱得较差的区别而已。最好的歌手能‘连唱三天三宿都不重’”[②]。而且这些民歌多是河曲人即兴的产物,用他们自己的说法是“见甚唱甚,想甚唱甚”而且是“边唱边生,越唱越多”[③]。
说民歌是艺术,河曲人不知道。但说民歌是生活,他们一定会欣然同意。因为在这些平常人眼里,民歌本身就是平常日子的一部分。这些想象丰富、意境深远的民歌,是河曲人的先祖们一辈传一辈,一代传一代,传了上百年的“艺术珍品”。其中,就包括那首叫做《走西口》的民歌。
关于走西口
“走西口”俗称“走口外”。是解放前这一带的农民由于连年的饥荒,生活困难,而西出内蒙靠出卖廉价劳动力挣钱以糊口度日的一种谋生方式。
“‘西口’通常是指‘杀虎口’。是边塞上的一个关口。当时,人们习惯上把长城以里的地区叫做‘口里’,长城以外的地区叫‘口外’,内蒙古西部地区叫做‘西口外’,省称‘西口’”[④]。但是,“当时在晋陕蒙交界的*河沿岸,还有十六处‘水关’。‘水关’上都是渡口,称为‘官渡’。过去‘走西口’的人都必须从‘官渡’过河。因此,人们把‘水关’也称作走西口的口子”[⑤]。河曲人走西口通常就是从水西门外,河湾渡口(现在的西口古渡)坐船,走旱路进入内蒙西部。据同治年间所修《河曲县志》记载:
“圣祖仁皇帝特允鄂尔多斯之请,以顾河保营得于蒙古交易,又准河民垦蒙地,岁与租籽,河邑民多在口外贸易贩运各物……河邑人耕商塞外草地,春夏出口,岁暮而归,但能经营力作,皆足养家糊口……”
关于走西口的人群构成,《山西文史资料》中有这样一段记载:
一类是没有地种,或仅有少数沙梁薄地,收入甚少的贫苦农民。有一部分是手工匠艺人,他们是走西口的主力*,是走西口的大多数。他们唯一的生活门路就是出卖劳动力,这是真正走西口的人。
另一类是买卖人,被称为“边商”或“边客”。严格的说他们不算走西口的人,因为走西口是穷人的事,他们走西口的目的意义和穷人完全是两回事。穷人是为养家,他们是渔利。
还有一类是躲避兵役和逃避诉讼的人。旧社会内蒙西部地区地广人稀,交通不便,官府鞭长莫及,很自然成了逃避诉讼者的避难所。当然,这是极少数。
可见,走西口的人多数还是衣食无着度饥荒的贫苦农民。河曲人自然也不例外。有谁愿意舍妻子,撇父母,放着“守家园”的日子不过,到口外去“刮野*”?更何况西口还是一条茫茫的不归路。那么为什么还有那么多的人不远千里冒着生命危险去走西口呢!河曲有两首民谣:
河曲保德州,十年九不收。男人走口外,女人挖苦菜。
河曲保德州,十年九不收。若有一年收,遇了冷子敲[⑥]。
清康熙《保德州志·田赋》载:城处万山之中,*河环绕其下,土地贫瘠……十年九荒,遇丰岁,计亩所获不过一二斗,稍歉则仅获籽粒耳……
清道光增修《偏关志》载:晋北土质干燥,气候较寒,山田高耸,无川流灌溉,所凭者雨泽耳。故晴雨稍有失时,便成灾歉……
《河曲县志》中提到:河曲县春旱平均三年一次,秋旱四年一次,雹灾年年发生……
由此可见,前面歌谣中提到的“十年九不收”并不是夸张。这里“土地少瘦年年干旱”“十年九旱吊穷命”。贫苦的农民想要靠老天吃饭,老天是“清风细雨它不下,每日起来刮乱风”;想要靠大地养活,大地它也是“五谷杂粮它不长,遍地尽长棉沙蓬”[⑦]。据说清朝有一读书人看到本地环境曾痛心疾首地说“本地无沃土之饶,无水泉灌溉之益,无舟车鱼米之利。乡民维垦种上岭下坂,汗牛痛仆,仰天续命……[⑧]”如此极地环境,居家者不能糊口度日,“仰食口外”就成了本地人度饥荒的唯一选择。这是河曲人走西口的自然原因。关于河曲人走西口的其它原因,任晓星在其《河曲的“山曲”与生活》中也曾论述到:
造成“男人走口外,女人挖野菜”的本质原因是“提起担担你走呀,扔下妹妹怎活呀”“你走口外没有安住家,你叫我少食无燃怎介活[⑨]”。这是河曲妇女的声音,他说出了“少食无燃”的生活是造成走西口的社会原因。而男子们则是这样答复的“守住妹子倒也好,挣不下银钱过不了”“烂大皮袄顶铺盖,光景逼下个跑口外”。这类民歌进一步说明了造成“男人走口外,女人挖苦菜”不单单是自然灾害,更主要的是社会经济原因,即使不是荒年,他们仍然过着“烂大皮袄顶铺盖的光景”。
走西口与民歌
“一切文学艺术,都不能离开社会生活,它是社会生活的产物,同时又是社会生活的反映。民间歌曲也一样,它不能不反映产生它的历史背景——社会*治制度和社会经济生活。”[⑩]
河曲民歌作为一种民间文学,反映的也是产生它的历史背景。当走西口的人们踏上外出的路时,就等于将自己的生命交给了死神。这一走,意味着什么样的结局,谁都不知道,他们只要踏上西口路,就可能意味着要音信全无,抛尸野外!他们为了生活,是拿自己的生命作赌注。走西口的人飘零到口外,饿死的、冻死的、病死的甚至被土匪打死的比比皆是。即使勉强活下来的,也是踏着*门关过着日子。这些整天对着死神生活的走西口的人,当他们的生命受到压抑的时候,他们就会寻找一种简洁的方式来宣泄,那就是唱歌。因为“学会唱曲”能够“解心宽”,所以民歌成了这些走西口的河曲人,宣泄苦难的主要方式。
“苦难常常会催生乡土艺术,大凡民歌及至民间戏曲的大悲怆,皆源于生活本身的大悲剧”[11]。走西口的苦难就在于走西口的悲剧,而民歌唱的是走西口的苦难,所以重现的也是走西口的悲剧。而且,这部悲剧充满着艰辛和凄苦,它包含了成千上万走西口人的命运。有人说也许正是贫穷和苦难激活了河曲人的智慧,才使他们心中流淌出一首首宣泄苦难,抒发生命激情的民歌。所以,苦难成了滋生这些乡土艺术的土壤。因此也有人说是苦难成就了河曲民歌,是走西口成就了河曲民歌。
所以,世世代代以这片土地为生的人们,无论是经历过这段历史的,还是未经历过的,每每提及这段历史,或听到那首哀痛人心的《走西口》,无不为之深深触动。
“民歌是社会的一面镜子”。因此它一面照着社会,一面记录着社会。苦难虽然难以忘却,但它见证了历史。如果说荷马是用诗歌讲述了希腊历史的话,那么,河曲的这些民歌手则是用歌词塑造这段历史。它虽然算不上《荷马史诗》般的宏篇巨制,却也是河曲人苦难史的不朽之作。那么,民歌这面镜子,是怎样照着这段历史?它照的又是怎样的一段历史呢?
民歌中的走西口
前面说过,民歌手是用歌词塑造走西口历史的,讲述的是走西口过程中的每一个环节。这类歌词涉及的题材很广,内容很多,讲述各个细节也不一样。如果将这些民歌简单整理,就能够读出一部完整的走西口历史。
(一)、离情别意
说起离别,就不得不提走西口人的婆姨们。她们是走西口人的家属。这个在旧社会被压在最底层的人,也是走西口成分中不可缺少的部分。余秋雨说:“远行的男子在家乡时并不孤苦伶仃……不管他们在外边有多苦,他们都有着一份足以生死相随的伴侣……可他们狠狠心踏出家门时,他们的恋人尽然也能理解,把绵绵的恋情从小屋里释放出来,交付给大漠”[12]。能够得到女人们的理解与支持,对于远行的男人们来说,多多少少也是一种宽慰。
1、“苦”字诀
男人走口外,叫苦连天,守在家的婆姨们也是苦不堪言。真是:
炉子不快谁给咱扇,瓮里没水谁给咱担。
四九天下雪七寸厚,深山沟担水挡住路。
十冬腊月数九天,深山沟担水谁可怜。
担回水来又担炭,肩肩头压得稀巴烂。[13]
男人们的离去即意味着她们必须挑起整个家庭的大梁。既要干家里的,又要干地里的;既要赡养老的,又要抚育小的;既要肩负起正常的生活,又要承担起突然的变故。生活的重担全部落在了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身上,其中的苦是有口难言。
2、“泪”字诀
男人们走口外,女人们自然是恋恋不舍。但是“遭年限[14]”的现实,又逼得她们必须面对现实:官粮租税重,没钱打害债眼看的光景过不成他们不能选择,也无法选择;不忍选择,却又迫于选择。
说起哥哥走西口,止不住的泪蛋蛋往下流。
背起铺盖哭上走,泪蛋蛋滴得我抬不起头。
泪蛋蛋抛得刮动船,手巾巾揩泪纂不干。
两情相依,不忍分离,泪水说明了一切;光景所迫,不能留守,泪水又说明了一切。分别在即,还有什么比泪水更能说明一切的东西吗?于是“泪”水,成了她们诉不尽的苦楚和道不尽的依恋。
3、“扯”字诀
扭住你的胳膊拉住你的手,扔下妹妹不想走。
扯烂你的袖口我给你缝,这一遭口外你走不成。
哥哥走来妹妹拉,一拉一扯好难活。
一出罗门[15]掉一掉头,扔不下妹子不想走。
走一步,挪一挪。扔不下妹子无奈何。
走三步,退两步,牵魂线把我心绞住。
走三步,退两步,腿把把好比绳拴住。
走三步,退两步,扔不下妹子再站住。
走三步,退两步,没钱才把人难住。
走的那一刻,痛彻心扉,撕心裂肺。“一拉一扯”的依恋,“走一步,挪一挪”的心情,“十指连心”的痛楚,怎一个“扯”字了得。
4、“瞭”字诀
离别是痛苦的,特别在交通落后的时代。再加上别离时长,一去音讯全无。夫妻分别后不知几时才能相见。因此丈夫出门,妻子登高远瞭,也是分别时动人的一幕。
你走西口我上房,手扳住烟囱泪汪汪。
哥哥走了妹子瞭,越瞭越远心越跳。
哥哥走出二里半,小妹子还在房顶上站。
风尘尘不动树叶叶落,真魂魂跟上你走了。
哥哥走来妹子瞭,泪蛋蛋抛在大门道。
瞭的哥哥上了船,泪蛋蛋抛得乱动船。
瞭的哥哥上了船,手巾巾揩泪纂不干。
女人们含情脉脉恋恋不舍,“站在大门口”“站在房顶上”“手扳住烟囱”“踮起脚尖”感情如此的深,场景如此的真。可惜,无论你是“心瓣瓣疼”还是“真魂魂跟”,哥哥的身影始终要消失在远方的地平线上。但妹妹的那份执着还有比“瞭”字更恰到好处的吗:“瞭不见那水来瞭不见那天,瞭不见哥哥瞭山线……”
5、“念”字诀
离别即意味着思念。从《哥哥走的我魂要掉》《扔下妹妹我受煎熬》的那一刻起,妹妹们就《你打光棍我守家》《从早等你在半后晌》开始等待。从无尽的思念《两个枕头短一个人》《手拿相片说不成话》,到现实的窘境《笑盈盈亲亲两分开》《小妹妹在家受凄惶》《老婆娃娃没大大》《想见哥哥难劳探》,以及对远方亲人归来的期盼《挣不下钱你就回来吧》《跑口外的哥哥你回来吧》,无不表现出女人们特有的那种细腻与温柔:
红嚷嚷西瓜刀杀开,笑盈盈亲亲两分开。
先不要上马用步走,踏下那脚印留想头。
留下脚印留不下人,见不上哥哥看脚印。
手拿镰刀腰紧上绳,割草砍柴谁来疼?
手提上篮篮剜苦菜,穷日子逼得真无奈。
炉子不快谁给咱扇,瓮里没水谁给咱担。
四九天下雪七寸厚,深山沟担水挡住路。
担回水来又担炭,肩肩头压得稀巴烂。
“割草”“砍柴”“担水”“挑炭”这些无一不与男人有关的家务成了女人们思念丈夫的导火索。家中的琐碎,给了女人们思念丈夫的理由。而这些“琐碎”的串联,恰恰构成了女人们永无止境的思念与牵挂。因为女人们知道,走西口,很可能是丈夫的一条“不归”路,“分别”很可能意味着“永别”。走西口的亲人能不能活着回来她们不知道,她们能做的,也仅仅是用歌声倾诉自己的思念、担心以及刻骨铭心的爱恋。思念和期盼成了她们对远方亲人能够平安归来的最好祈祷。
(二)、行旅习俗
1、行程路线
在河曲民歌中描写当地人走西口路线的常见有两个版本。第一个是在当年走西口的人之间传唱的版本:
头一天住古城走了四十里道,虽然那路不远我还跨了它三个省;
第二天住纳林[16]碰了个蒙古人,说了句蒙古话甚也没听懂;
第三天乌拉素要了烂补布,坐在那屋檐下补了补烂单裤;
第四天翻坝梁我两眼泪汪汪,想起了小妹妹想起了我的娘;
第五天沙蒿塔捡了个烂瓜钵,拿起来啃了两口打凉又解乏;
第六天珊瑚湾我碰了鞑老板,说了两句蒙古话吃了两个酸酪干;
第七天那长牙店,我住店没店钱,叫一声长牙嫂子你可怜一可怜。
第二个版本是清光绪年间流传下来的一个手抄本,是供二人台演员演出用的剧本:
一溜簸箕湾,下了大河畔。西门外上大船,丢下了命圪蛋。头一天住古城,第二天我住纳林。第三天翻坝梁……上了马场壕……到了乌拉素……走过沙蒿塔……上了新民堡……到了西包头……上了珊瑚湾……到了珊瑚河……住了蒋白店……住了长牙店……上了五原县……刮出嘉峪关……
从上边两个版本可以大致看出,当年河曲人走西口的路线是:从水西门渡口坐船过河,经内蒙的古城、纳林、坝梁、马场壕、乌拉素、沙蒿塔、新民堡、包头、珊瑚湾、珊瑚河、蒋白店、长牙店、五原县、然后出嘉峪关到内蒙西部。
在走西口的年代,有“快七(天)慢八(天)”到包头的说法。第一,是因为交通不便。第二,是走西口的都是穷人,没钱买骡马雇脚力,就靠步行。因此,那个时候又有“出门千里远”之说。尽管优越的地理条件还是为河曲人走西口提供了一定方便,但对当时的穷人来说,出走仍然是举步维艰,困难重重。
2、行装、住宿
走西口的人行装极其简单,一般是“扁担捆铺盖”。也有的连简单的铺盖都没有,只有一件穿了多年的“烂皮袄”。这样能在劳动时当衣服穿,睡觉时当被子盖,过着“烂大皮袄顶铺盖”的生活。对于这种现象,当时也有歌谣唱道:
铺前襟,盖后襟,两只脚擩[17]在袖圪筒[18]。
走西口的人没钱住店,在路途中,多数人一般都在“打路盘”。一般是选择一块较平草少的地方,铺点沙蒿一躺,头枕上鞋子就算宿营了。即:
住沙滩、睡冷地,脱鞋当枕。铺沙蒿,盖星星,难耐天明。
到达目的地后,多数人住的是一种叫“马口”的“居室”。是选择一个较好的土丘,开一个豁口,深约四尺,高低以人可猫着腰进出。马口上放上扁担,盖上场方[19]佘给的席子,地上铺上沙蒿,干完活就在里面休息。这种“马口”白天可见太阳,晚上可见星星,雨天,外边大下,里边小下。为此,不少人落下了“腰酸背疼”的毛病。还经常有“人蛇同眠”的现象。同时,住这种“居室”,还得时常小心被流沙活埋。
另外一种就是歌词“拔完麦子回到了‘柜’”中的“柜”。这是走西口的人住的最好的“居室”,是场方给提供的住宅——柜房。一般是白布帐篷,好一点的临时夯土为墙,建个土墙,但这是极少数。
3、饮食、疾病
在一首《揽长工受得牛马罪》里这样描写了走西口人的饮食条件:
三顿窝窝两顿糠,顶不上财主家的狗干粮。
晌午糠窝窝吃半肚,单等黑夜喝稀粥。
三天的营生两天干,做一天营生吃了一顿饭。
三天吃了两顿饭,掌柜的还说不上算。
山药圪蛋烩白菜,受苦人不当人看待。
一般走西口的人带的食物多为两种,小米和糠炒面。在旅途或外出作业时,有条件了就做点小米粥。没条件了,就把生米装进一个小口袋里,用水浸湿,在火上烤干,然后再浸湿,再烤,如此反复多次,把米蒸成半生不熟的夹生饭。有时干脆“吃点糠炒面,喝点爬爬水[20]”。由于长期的饮食无规律:
东三天,西三天无处安身,饱一顿,饥一顿
吃点糠炒面,喝点爬爬水,进圪肚里瞎日*[21]。
再加上过度的体力支出,走西口的人有个“腰酸腿疼”“头疼脑热”也很正常。可是,在医疗条件极度贫乏的环境下,很多人还只能靠土办法“发汗”治疗,即“管它日*不日*,担担担出一身水”。但是如果染上霍乱、伤寒等恶性传染病那就凶多吉少了。这就是民歌中说的“遇‘传人’遭瘟病九死一生”。
(三)、作业磨难
有关走西口人作业的歌谣,可以说是走西口歌谣中描写最细腻的一部分。它的产生直接与歌中提到这些作业有关,是这些作业的直接产物。这部分歌曲很有行业性,几乎每一首歌唱得都是一种行业。例如《背炭歌》、《拉骆驼》、《放冬羊》、《刮野*》、《拉大船》等。它真实地再现了走西口人口外生活的劳动场景,也真实描述了走西口人口外生活的作业磨难。它们都是走西口的人对自己所做事业的一种苦难总结和情感宣泄。
1、《打玩艺刮野*
走西口的人刚到口外,一时找不到活干,会唱曲的便“背起行头溜河套”开始“打玩艺儿”。俗话说,走西口的河曲人,谁不会唱两首酸曲!不就是“张口饭吃在两嘴皮,拉起二胡哨起枚”的行当!“打玩艺儿”在当时初次走西口的人中间,具有普遍性。他们三两个人相跟上,带上当时具有传统意义的乐器——笛子、二胡,靠走街窜巷卖唱为生。他们:
低三下四进高门,听不顺耳挨棒棍。
穷人唱的穷人戏,到处受那富人气。
走官场来窜赌场,累死累活挣碗汤。
有的干脆“圈地卖艺”,在街上找一块空地,露天卖艺。所谓的“刮野*”就是说旧时走江湖唱曲卖艺的行当,后来逐渐演变为北方的一种民歌曲调,其词曲千变万化,凄惨而哀婉,催人泪下。“打玩艺刮野*”的结果并不好,大部分人最后也只能是:
跑一年口外卖一年艺,勉强挣得身绵羊皮。
2、《杭盖[22]掏根子》
唱曲卖艺不如*,前山后山去打短。
手中没钱回不了家,再进杭盖掏根子吧。
“杭盖掏根子”即上杭盖,挖甘草。西口外,甘草盛产,一大部分走口外的人都是从事此业。“一般来讲,场子[23]的作业半径是40华里以内。这就意味着,掏草工每天要走很远的路程,普普通通也得往返三四十里路,最远的要走七八十里,出去还要挖六七十斤甘草。如遇大草,也可挖一百多斤,还要把它们捆成捆背到柜房”[24]。掏根子受苦受累不说,死亡的危险还处处存在着:
杭盖掏根子要日工,天天给自己打墓坑。
吃喝不好睡冷地,墓坑要塌了就便埋。
活阎王盯着每一个洞,天天土洞要死人。
三个月营生苦又累,顶上命也不够拿路费。
挖甘草的人如果遇到一根粗大的甘草,人们总是想往深一点挖。因沙土土质松软,挖得深了很容易造成塌方,在深坑中劳动的人如果躲闪不及就被活埋了。这便是歌中唱得“杭盖掏根子自打墓坑”。
3、《放冬羊》
算盘一响结穷帐,离开杭盖这*地方。
离开杭盖又慢慢想,要放羊再上高塔梁。
内蒙古西部,畜牧业发达。很多的牧场主雇佣汉人劳力放牧。但那里,冬季受西伯利亚寒流直接影响,气候干燥寒冷,气温零下好几十度。放冬羊的穷人原本就生活艰难,加上财主的剥削,他们的生活更是雪上加霜。放冬羊的农民:
数九寒天下大雪,放羊汉没鞋冻了脚。
冻青了鼻眼打颤颤,靠住羊抱住羊铲铲。
他们野外放羊,经常靠抱羊取暖,衣不遮体,食不果腹,穿的单衣在冬天干活。财主剥削人没有个尽头,“三天吃了两顿饭”可“还要说不上算”。
4、《揽长工受得骡马罪》
打短工,放冬羊不够维持生计,那么揽长工呢?“东山畔阳阳西山畔落,说起揽长工心掉肉”。为什么?
拿起烟锅锅没火镰[25],揽长工没有吃和穿。
三棱子扁担尖底子桶,熬死也不能歇一阵阵。
天阴下雨像落水鸡,误不住拌粪做零碎。
大风暴雨拍下一场病,掌柜的还说咱不中用。
在这首歌里能够明显的感觉到打工者所受的欺压。“财主”他“踢窝人没有个尽”,长工们“熬死也不能歇一阵”。“三棱子扁担”加“尖底子桶”,他们无日无夜的操劳作业,“晴天下地,雨天拌粪,白天割青草,黑里喂牲灵”终年不得休息,但求能“挣得银钱回家乡”,但落得结果还是“揽长工揽了十个月整,刻一刻算盘两头空”。
5、《背炭歌》
大青山背炭压断脖茎,跑口外受这外五刑[26]。
钻了窑洞把苦受尽,大炭压得我背茎茎疼。
浑身使劲两腿软,一步三摇咬牙关。
背上三十回一个工,架不住皮鞭常抽身。
那个时候开采煤矿,全靠人工采挖,更靠人工搬运。煤矿工人整日就生活在猫着腰刚能通过的“窑”内。窑下环境恶劣,没有安全设备。煤碳工人就将碳窑比喻成阎王爷的“*门关”,下窑就好比在“*门关”上走一遭。有一首《沙钵歌》形象地描写了这一过程:
炭窑爬出三条腿的驴,看见那沙钵长出一口气。
窑扁担压断二股茎,端起沙钵子烤火龙。
冷酸粥[27],黑烟熏,刮刮蹭蹭半肚子空。
进炭窑好比热蒸笼,出炭窑冰得把肉挺。
围火龙吃饭烤胸前,后背上结了一层冰。
端起沙钵子当牲灵,甚会儿打沙钵子[28]送了终。
“三条腿的毛驴”是运煤工对自己的贬称。运煤工下窑运煤在“*门关”上走一遭,把放在窑口的“沙钵子”视为自己重返“阳间”的标志。每次从窑里出来,看到自己放在窑口的“沙钵子”,就意味着自己还活着,因此会“看见那沙钵长出一口气”。在那样一种“进炭窑好比热蒸笼,出炭窑冰得把肉挺”的环境中,恨不得为自己早早“打沙钵子送了终”。
6、《扳船汉吃饭拿命换》
西北风顶住上水船,破衣烂衫跑河滩。
河曲起程上河套,步步走的*门道。
艄公跌浪命交了天,拉船哥磨破脚板板。
血脚印踩满了*河畔,风鼓白帆像引魂幡。
每年春天开河后,河曲人都会拉上大船进后套。由于是逆水行舟,水急浪大。加上从河曲龙口到老牛湾一段,两岸都是悬崖峭壁,几乎就没有纤夫落脚的地方。拉船的人稍有不慎,便会连船带人都被卷进*河。民歌中所说的“吃的人饭走*路”就是对“扳船汉吃饭拿命换”这一命运的一种控诉。
(四)、归心似箭
碾完糜谷收完了秋,跑口外的哥哥往回走。
前山后山跑了个遍,挣下盘缠就往回转。
溜过明沙闯过那水,三百里返回眊妹妹。
口外再好也不想在,因为妹妹才折回来。
野鹊鹊喳的脸发烧,跑口外的哥哥回来了。
《跑外的哥哥回转程》走西口的人们终于熬出点结果。挣下了一点点盘缠,买头毛驴,驮点粮食,带着美好的梦想,《骑上毛驴回山西》心情自然是不一样。一路高歌,神采飞扬,高兴异常:
皮鞭子一绕离后套,不怕大青山石头抛。
挣下银钱买了头驴,骑上了毛驴回山西。
上了那渡船过*河,卖了毛驴娶老婆。
十月的大雁往南飞,远路的人儿往家回。
水流长江归大海,人走千里折回来。
青山绿水一座城,撂不下村村撂不下人。
不大的小青马多喂上二升料,三天的路程两天到。
“大辫子一甩”是何等的决心,“骑着毛驴”是怎样的心情。归途中的汉子心里懂得百川归海的道理,在外漂泊的日子终究不如自己的家。尽管那是一个贫瘠的山沟,在他们眼里那也是“青山绿水”中的“一座城”。更何况,那还是生他养他的土地。所以即使《讨吃要饭也要回口里》,给“不大的青马多喂上二升料”能使“三天的路程两天到”:
一上坝梁往南看,远远瞭见河曲山。
瞭见山来真高兴,三步当成两步行。
远远瞭见狗儿洼村,就走就问家里人。
瞭见村口一伙伙人,老婆娃娃正把我等。
回家的心急切,见亲人的心更着急。“三步当成两步行”到“村口便问家里人”。这种“归心似箭”的心情不言而知。《跑口外的亲亲回来了》,守在家的女人们自然也是喜出望外:
开开门来瞭一瞭,跑口外的哥哥回来了。
双手手铺开二五毡,接待咱亲亲如当官。
跑口外的亲亲回了家,小妹妹心上开了花。
蒸不成馍捏不成糕,高粱面包盘水饺饺。
离别时远瞭,回家时也远瞭。熟悉的那个身影从走时的由大变小,再到回来时的由小变大。走的时候的那份牵挂终于变成了回来的希望。高兴之余,心里积存了多年的委屈一下子先说个完:
你走口外我在这家,扔下小妹妹活守寡。
你在家里我刮在外,心病都叫咱二人害。
甜葫芦开花*罗伞,一人出门两个人难。
你走那一天有些冷,我为你打了个冷圪颤。
你走那一天风沙沙天,想瞭哥哥沙子眯了眼。
临走那天吃了一顿糕,肚里头虽饿我没吃饱。
临走那天妹妹没吃饭,满肚子气和泪各一半。
哥哥在外边受的是骡马罪,妹妹在家里头守的是活人寡。贫苦的生活加上情感的空虚,夫妻二人再也不愿接受这样的一种现实。于是,妹妹鼓励“跟上你走呀”,哥哥决心“妹妹敢走我就敢引”。为了“过不了的光景”“狠狠心肠都走呀”。
叫声哥哥胆要大,妹妹我跟上你走呀。
头一道圪梁二一道洼,哥哥累了双骑上马。
我和哥哥双骑上马,脯脯在你脊背上爬。
双骑上马瞟眼眼看,好比那吕布和貂蝉。
四、结语
从上边所举的民歌里,我们可以看出反映走西口生活的民歌,实际上就是农民阶级揭露现实生活的真实的声音。从“背起铺盖哭上走”到“走西口的人儿折回来”无一表现的不是走西口人儿的艰难困苦和情感经历。
千年的*河流不清,跑口外跑了几代人。辈辈坟里不埋男,穷骨头撒在河套川。
面对这样的结局,这些受苦的人们终于打破了沉默,他们开始诅咒命运,向老天爷发出了控诉:是《什么人留下个走西口》《为什么人要走西口》。他们甚至也希望能《改朝换日活两天》。
“人民生活中本来就存在着文学艺术的矿藏……它们是最生动的、最丰富、最基本的东西……它使一切文学艺术相形见绌,它们是一切文学艺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唯一源泉”[29]。走西口的苦难终于成就了走西口民歌,作为意识形态存在的河曲民歌,它演绎的是最真实的东西。走西口的人,“他们没有一跃千里的骏马,没有叱咤万夫的猎枪;手里没有邀月共饮的美酒,怀里没有呢呢喃喃的女人”[30],他们拥有的只是一副嘶哑的歌喉和永远唱不尽的苦难。
发布:中国经贸融媒体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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